2007年10月,一些有识之士担忧日本的将来,成立了文字·活字文化推进机构,由福原义春任会长。他在文化方面又多了一个头衔,增加了一份责任,要提升读、写、说、听的综合性语言能力,使日本成为世界上最喜爱活字的国家。
福原义春是谁?你应该知道资生堂,那么,他是资生堂这个日本第一、世界第五的化妆品公司名誉会长。在我的印象里,自从十六年前读了他撰写的《企业能成为文化的赞助人吗》,他一直是企业文化的一杆大旗。“资生”,语出《易经》,所谓“至哉坤元,万物资生”,从汉字来说,或许我们比日本人更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。何谓文化?文化是人要更好地生存的行为过程及其结果的总体,这就是“资生”,振兴文化也是对未来社会的投资。文化是一个大义名分,但福原义春绝非拿它来作秀。他不是吃文化饭的人,而是一位处心积虑并身体力行把经济文化化、把日本文化化的真正的“文化人”,乃至令人觉得好像他到哪里,哪里就带来文化氛围,他做什么,什么就富有文化意味。
以前还翻阅过福原义春的几种著书,如《多元价值经营的时代》、《福原义春语录》、《活就是学》、《会社人活在社会上》,各有所得,但似乎终不如这本《文化打造极致创意》,因为是自传,可以随着他人生的历程更明晰透彻地了解所作所为,所思所想,励人生之志,开经营之窍,获益尤多。书名直译为“我的复线人生”,或许可以说,这就是经营与文化如何两条腿走路的人生。
资生堂已经有将近一百三十年的历史,兴业之初是当时罕见的西药铺,名为资生,昭示了属于儒教的经营理念。店铺、厂家用创业者的姓氏命名是日本传统,而建筑行业还多像暴力团一样叫什么组,以致美国占领军高官以为净是暴力团的公司。据说本田宗一郎认识到公司是大家的,毕生后悔把公司叫“本田”,但那种“组”的家族经营体制在日本根深蒂固,所以福原义春是创业者的孙子,人们一想他就是进公司接班的,不足为怪。其实他是赶上了机会,正好大学四年级时资生堂第一次招聘大学毕业生,觉得自己上过英文打字学校,英语多少算强项,但老板面试,问的是会骑脚踏车吗,会打算盘吗,进了公司要跑街,蹬车送货。“工作日复一日,负担也逐渐沉重,必须为自己的压力找个纾解的出口,否则很难忍耐”。出口之一是业余为出版社拍照片,这是以伯父为榜样,他当老板之余从事摄影,人生是复线的。福原对文化的爱好与重视归根结底是来自家庭环境与教养,正如其言,并非因创业者后裔受惠,而是从小听长辈们谈论公司,把创业理念融入血液之中,以至后来能提出文化资本论。学习英语,多年后受命去美国开发市场,英语终于派上了用场。做了二十五年员工,四十六岁时当上董事,又过了将近十年,升任老板。任职十年后让位,给自己的业绩打五十分,但考虑到同甘共苦的员工,在这部“定本”自传中提到七十分。四年后又让出会长的位置,挂名为名誉会长。
从世俗观念来看,办公司就是为赚钱,但福原义春主张,企业是人的组织,企业组织内必然有文化蓄积,即便是感性的。企业绝非只依赖金钱,蓄积的文化资产甚而更重要。资生堂存续这么久,很大程度靠文化的力量。并非把文化当手段来利用,而是始终在创造要引导下一个时代的文化,这就形成坚固的企业识别,充当经营的脊梁骨。公司要守护一种文化,坚持一个目的,资生堂的目的就是美、健康,还有和平。企业文化是企业成员所共有的价值观、规范、信念的集合体。它不是在企业风土中自生自灭,而是在企业历史中培育、只能在那个企业蓄积、独具特色的“知”。福原就任老板后,每当年末送给员工一张贺卡,上面写一句全员共勉的话语,例如:“这里是你的公司,由于你的成长而公司更美好,并得以回馈社会。”“人人既期待变化,也畏惧变化。让我们自己成为落实理想与变化的主人翁。”中国经济大发展,公司如雨后春草,不管大小,流行叫什么什么总,可能老板们听得入耳,而福原告诉员工:经营改革的基本原理很简单,以前员工都只是向上看,今后把视线横着看社会和顾客,所以要直呼其名,不必叫他老板。我们都知道日本上班族下班后聚饮,被视为日本公司的习惯或文化,福原却不占用个人时间,几乎晚上从不让员工跟着去喝酒。也许有人不以为然,但这就是在培育企业文化,堪为典范。所谓企业文化,不是捐款就行了,不是因为赚多了还原给社会,而是要促使每一个员工考虑该如何对待社会,吸收文化,援助文化。这样变革了意识,资本再生产与贡献社会(慈善活动)、援助文化才可能并行不悖,持之以恒。
企业文化不止是企业内部的文化,应该在文化上与环境、社会融为一体。从资生堂历史能看到,把文化活动纳入公司的经营,文化加深了公司与社会的联系,进而提升了公司形象,公司得以发展。反思日本近代史,明治近代化把旧东西全盘否定,毫不留情地抛弃,致使作为国家竞争力的文化力丧失,岂止不能再蓄积新文化,而且现在也只是在挥霍过去的资产。因而,早于荷兰的A.克罗马教授,也早于澳大利亚的D.史罗斯宾教授(自1970年代后半从经济学的角度研究艺术及文化,著有《经济学与文化》,曾担任国际文化经济学会会长),1999年福原义春从经营的角度提出了“文化资本”这一概念,即,文化性创造有助于经营,以往的创造像投资积累一样成为下次创造的台阶,对于经营来说,文化也具有资本的作用。
资本也就是本钱,与文化似乎风马牛不相及。按经济学分析,资本主要有三种形式,即工厂、机械之类的“物质资本”,属于人的技能、经验的“人的资本”、自然资源及生态学过程的“自然资本”。而“文化资本”可算作第四种形式,把文化性价值具体化,蓄积并供给。文化资本又分为有形(建筑、艺术作品等)与无形(集团的观念、习惯、价值等)。文化资本所具有的文化价值能转化为经济价值。像自然资本一样,文化资本也需要投资来维持。当然,文化不可能物理地计算投下多少资本而得到多少利益,但并非无效果,所得是公司信誉、人们对公司的认知等无法定量测算的附加价值。
文化的核心是人。重视文化就是重视人。一切在于人,一个人就是文化,就是文化资本。福原义春给员工写过这样的话:“我们要从住惯的大陆出海寻求其他岛屿,没有海图,只能倚靠星星,那星星就是顾客。”他写书、讲演也是为报答社会。他觉得听众以二三十人为好,这样看得见脸,看着反应与表情,面对面地交流。
东京银座的三越百货店一楼有资生堂柜台,近来时见围拥一群人,或倚或伏,远远一看那姿态便认出是阔起来的中国人。他们最认资生堂,这是福原义春早在1980年就进军中国市场的成果。我想,柜台那里最好再挂上资生堂非常文化的语录:美一瞬,美一生。